当初土插队的时候,我曾经有过自己的家。虽然,那不能算是完整的家,没老婆没孩子,两个男知青,守着一个院子的三孔土窑洞。
我们是1974年,也就是下乡六年后才搬进了这个家。这个家来之不易。北京知青到山西,每人有500元的安家费,其中200元(记不清了,也许是300元)是建房费。这点儿钱盖房子差得比较远,但我们山上住的是土窑洞,11个知青的钱凑到一起还是真的就够用了。为了确定知青窑洞的位置,和生产队争了一年多,最后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,按照生产队的意愿,把我们的窑洞放在了远离深沟水源的地方,成为全村仅次于羊圈的海拔最高的住人窑洞。
窑洞打成以后,要敞口晾上几年才能入住,这一晾不要紧,知青走的走散的散,等到封上口安好门窗的时候,海拔高已经不成为什么问题——那些爱用水、爱没有限制地浪费水的女孩子们早已经溜得远远的,只剩下两个“臭老九”出身的男知青了。
即便如此,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家,是第一次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。我们俩把它布置得像一个学生宿舍——木板支起两张床,当中一个床头柜,墙上挂着我临摹的农民肖像画。窑掌处横拉了一根铁丝,挂上一块塑料布,后面藏着我们平时上工用的工具——锨、镢、扁担、土筐。当地老乡朋友来串门,看到了那塑料布还要不怀好意地说:怎么?你们后面还有一个“妇产科”?
窗户下面是写字台,上面有煤油灯和半导体。我那个半导体是被我装了“拾音”的,于是竖起一个“电线杆”,把大队那条“八号铁丝”拉到我们的窑洞里面。名正言顺的理由是:听公社的广播。
那条“八号铁丝”是公社拉到山上的广播线兼电话线,打电话还要先摇手柄,而且有广播的时候不能打电话。用我的半导体的“拾音”不但能听公社的广播,也能窃听大队和公社间的电话,不过那都不是我们的真实目的。那根“八号铁丝”是一个绝妙的外接天线,有了它,我们能方便地收听“美国之音”、“澳广”、“BBC”、“NHK”……
“歇歇吧!人家用这个短波功能,都是收中央台的!”外队的知青不满意了。
“是啊,我们常听的就是‘中央广播电台自由中国之声’。”
也许有人要说:大队党支部就能让你们这么随便想听什么就听什么?
是的,我们无需担心这个。那没广播、没电视、九十年代才通上电的山沟沟,这里的老乡根本就不懂普通话,我们到那里没多久就都学会了当地的口音,老乡们仍然没有机会熟悉普通话,所以电台里面说的是什么,除了知青以外别人都听不出来。就像我拉手风琴,老乡一旦问起来就回答说:这一首叫作“小苹果献给毛主席”,那一首叫作“地拉那郊外的晚上”,什么“黑龙江的珍宝岛”,什么“罗马尼亚的多瑙河”,如此而已。
为了打造和建设这个家,我们拿出了几年来在农村修炼的全部本事。
原为十一位知青所准备,那院子共有五孔窑洞,当时已经有两孔被生产队占用,工余的时间打起土墙来,把院子隔开,我们只要光线比较好的那三孔。其中一孔是上面提到的寝室,一孔是灶房,还有一孔我们用来堆柴。
灶房的设施,除了那个节柴灶是我们的独特技术以外,剩下就是我们知青集体灶的全部家当——储存粮食的大囤、存水的大缸、存面粉的小缸、发面用的大面盆、和面擀面用的大案板和长长的擀面杖。我们这个知青点从来没闹过分灶,所以谁走了也没有资格把这类东西作为私人财产带走。
寝室和灶房之间,在窑洞的最后面开了一个小通道,这样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就能不开寝室的门,通道再挂上一个小门帘,得到非常好的保温效果,实现真正的“冬暖夏凉”。
开那通道挖下来的土,都用来堆高我们的“院墙”,在那墙上面,爬满了爬满了……可不是什么“豆角秧”,而是紫穗槐。而窑洞上面那块土地,就正是队里分给我们的自留地。
那个知青的家、自己的家,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,后来虽然有了自己的家庭,老婆孩子俱全,从农村到了工厂,从土插到了洋插,但直至如今,住的都是要交租金的房子。
贺敬之诗中说:几回回梦里回延安,双手搂定宝塔山。我多次在梦中回到自己的家,却还是那山西中条山上的三孔知青窑洞。
(2003年 于美国洛杉矶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