偏方
豆皮
近四十年前的我,曾是陕北一个叫咸阳寨村的一名“赤脚医生”,这个加双引号的赤脚医生并非是冒牌的,而是一度较受贫下中农拥戴的。
众所周知,湘贵川人嗜辣如命,有“不怕辣、辣不怕、怕不辣”的说法。其实陕北人也吃辣,有一著名的饭食就是油泼辣子面。必须我们这儿八百里秦川的面,吃起来筋道。二是菜籽油。三是三边(榆林地区定边、安边、靖边所产)的大粒井盐,四是当地产的秦椒,四要素缺一不可。有湘贵川气候潮湿吃辣有情可缘,陕北干旱偏又吃辣,原因就是无水缺菜。干燥→吃辣→上火→牙疼就成了陕北多发病普遍因果,妇女尤甚。
1969年麦收一天的早上,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季雨平婆姨牙疼,我从地头一赶她家,看到她正哈喇子顺着嘴角流,捂着胖起来的腮帮子在炕上打滚呢。手掌虎口内侧的合谷穴是治牙疼主穴,刚看完半本《赤脚医生手册》的我自觉深谙医术,一个小小牙疼何须“望闻问切”,只管摁住穴位一针下去,问,疼不?患者吸溜着腮帮子答:麻。大喜,加点上下提拉的手法,动作麻利娴熟,一根烟功夫不到,再问疼不?不疼咧,真不疼咧。雨平婆姨咧着大嘴笑,全然不顾残存唇角下巴的涎液。
我很有成就感地走在重返地头的路上,雨平满脖子汗流地在身后喊:又疼咧,又疼咧!得,又马不停蹄折返回去,才知她婆姨牙不疼改了肚疼。问了几遍那女人才涨着个满月红脸,俄(我)有了嘛。有了啥?有了娃嘛。我白毛汗当时就下来了:合谷穴孕妇忌针;毛主席的话: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;还有一句:迫害贫下中农、革命领导干部及后代…。她已开始二次在炕上团团打滚,我则在地上团团转磨,撞墙的心徒然而生。
在撞墙惨剧发生前,得亏随我赶回来的雨平及时在旁提醒,要不,咱找马子奇看看?我想都没想就窜了出去,那时我才知道啥叫离弦之箭了,雨平更是疾疾风紧随其后。一路狂奔,一头扎进并直接冲入马子奇家土窑里。
马子奇,六十多岁、个矬精瘦干巴,眼球晶体也混浊发黄,下巴三绺发黄一样的稀疏山羊胡,文化程度自然,先是学习张思德、纪念白求恩,到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”,好一通好言相邀,几番交涉末果。性急之下,我一把夺下雨平肩上的汉阳造,(1969年珍宝岛事件爆发,陕北以自然村为单位成立民兵组织,并配发无子弹步枪)无子儿的枪管子还未指向子奇,筛糠的子奇已经就范。
三人一路小跑赶到雨平窑洞,那女人已是头拱炕沿,大汗淋漓,发若篷草。奇怪,平时佝偻着腰不敢正脸示人的小老汉子奇,竞箭步翎腰窜到炕中央,柴禾掍子般的糙手一把扳过雨平婆姨的丰腴手腕,这女人泪眼朦胧眼巴巴多望着上炕的救星,眼神殷切。子奇按住女子脉管,半晌不语忽惊乍道:脉象脉数细如抽丝,命悬一刻。都火上房了,不,要人命了,老东西还他妈有功夫咬文嚼字。片刻,县老爷拿堂般,口中含着痰音儿断喝:“速速备下三年以上的陈草帽一顶,绞碎;三年以上的燕窝一只,捣碎,不得择捡,一律下锅,中火煎至半个时辰,不须箆净,趁热服下即可保胎”。
啊!什么乱七八糟的,是保胎呀,还是要杀人啊,啊,这分明是阶级报复啊!瞧人家中医,不是“知母”就是“半夏”,不是“当归”就是“鸢尾”,多诗意多文化的中医草药啊。得嘞,今儿就今儿了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有病乱投医,我治死了我偿命,他治死了我陪绑,老少爷们上法场。这厢一闪念,那厢又有了动静,“怀娃小、月份少、来得早、赶得巧,否则母子命难保”,子奇眯缝着老眼,盘腿坐在炕上抽着“顶死牛”的大青叶旱烟吞烟吐雾,不知是得意,还是幸灾乐祸,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叨咕着,临了大喝:“楞啥,还不快去寻药!”
十五分钟后,“不得有误”得令的我,双手捧着从前村寡妇“铁老婆”家窑顶上强摘下的土燕窝,听凭身后“铁老婆”踮着如粽小脚,“狗松娃,驴日的,天杀的,雷劈的,活造孽”一路追骂下狗颠屁股三儿似的绝尘而去。院中刨个土坑,支个破砂锅,架柴点火。缺边少沿,日晒雨淋被汗沤的发黑破草帽剪碎与土燕窝同时下锅,水面翻腾着破碎的麦秸、泥土、碎树技和打着旋的燕子的残羽及大小便。院子上空渐渐聚拢、弥漫着一股,我空前绝后再末闻到的以腥、骚、臭、酸为主的浓烈无比的令人窒息的杂陈气体。掩鼻屏息后,不得己狂吸空气后的令人作呕,同样一也令院内的公鸡母鸡炸着翅急先恐后地仓皇逃窜,以住圈内欢快的猪们尖利地扯着嗓子与窑内的孕妇的呼号遥相互应,此起彼伏。
锅内一锅粥,院内粥一锅,窑顶、墙头、院门分布着被奇怪气味和凄历地哀嚎声引来了抄着手儿的婆姨、棱着眼儿的娃娃,婆姨、娃娃,木然看着、听着、闻着,其中包括刚安静下来的铁老婆。事后,我听说曾有当时在场的另一家婆姨,与铁老婆比较认真地讨论过并达成共识,认为这种味道如持续下去非但不能以陈草帽、土燕窝为主的偏方保胎,也许会把贫下中农李逢平两个月的后代吐出去。当然也受到我严肃地批评,理由是:不懂科学。
半点后,粘稠的药粥熬好了。雨平婆姨捏着鼻子,被雨平强行仰脖灌下的同时,马子奇稍纵即逝的眼神闪过一丝鄙夷,在坑沿下磕磕烟袋锅,在人群齐刷刷让开的夹道中扬长而去。身架依旧佝偻,步履依旧蹒跚,退场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。胜者恣态酷似当年登上滩头的麦克阿瑟。
晌午收工,烈日当头。只见雨平婆姨圪僦在自家院墙下,捧着粗瓷大碗,恨不能盖到脸上,大口吞咽着油汪汪地油泼辣子面且滋滋作响,模样特自得,特温暖。但愿如此!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,牙疼治愈者对我的擦身而过,采取了視而不见态度。我曾想,你好了牙,忘了疼,下次再疼本人绝不待候。也怪,那婆姨从此油泼辣子面敞开吃,牙疼病却再没犯过,是季雨平亲口对我说的。
同时破草帽土燕窝主治安胎兼治火牙?也是相当一段时期萦绕的问题,但可惜再无二次临床实践。以后也没有查找《本草纲目》或邹静之查看的《唐.新修本草》之类的书,觉得上述两味药比邹静之文中治砍头疮的猪屎还不靠谱。因此,本人不主张有胎动、火牙疼患者贸然试之,一则民间验方难入正典;二则出方者早已化为骨殖,无从验证;三则治愈者及后代虽健在,路遥难以作证。在此严正声明,出了问题在下概不负责。就算我姑妄言之,您姑妄听之,但事是真的。至此,猛然想起一句话,可能是牟其中说的,天下没有做不到的事,就怕你想不到,大致如此。猛然想到一件事,洋人对中国中草药学多有诟病、贬损多少和喝童子尿有关,但有几千年历史中草药中医疗法地位照样不可动摇,我就信中医。
注:1998年与同学重返旧地探访,见到差点被我一针扎下的季雨平次子季二洪,那后生快三十了,壮得像个牛,只是随她妈爱牙痛。顺便说一句,富农马子奇1995年无疾而终,享年95岁,为咸阳寨长寿之首。其长子马明月为村委会副主任。
(写于2008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