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世浮沉续

村里人跟我特别好,主要因为能干,肯干。但是他们总以为我“成分高”。其实我的政治条件比“成分高”还更加要命。
“黑五类”还有“重在政治表现”,对我无效。我随便怎么表现都一样。我是“特嫌”。就是海外关系。我爸爸弟兄三个,两个48、49年去了台湾,我妈妈只有亲姐妹两个,另一个也去了台湾。
这事情其实也很容易理解,这种情况搁现在不算什么事,但那时候不一样。那时候的主要威胁还是台湾,国内还有很多蒋时代过来的人,海峡对岸也总在磨刀霍霍。所以政治表现再好也是没有用的。
当然村里人并不知道,我老爸文革审查的结论是: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。办案人通知这个结论的时候还说:你这个老运动员,每次运动都有你,每次都被你滑过去。这次,就又算被你滑过去了。
但是文革以后,老爸最终是按司局长级离休,死后也进了八宝山革命公墓。赶上一个高干尾巴。我们几个子女吃了一辈子挂落,什么光也没沾着。

这个“司局长级离休”也是以前从来不提的事情。和“鹤顶红”见面更不能提。她那本来已经悔青了的肠子岂不要再多“青”一层﹗
每次回国,也都要到八宝山革命公墓走一趟,给老爸的照片擦擦土,再挂上一束花。看看老爸周围,都是些革命战争打出来的人物,只有我老爸是白丁,最终也没入党。
老爸是高教出版社的创始人之一,是文革前中华数学会的理事,活着的时候是数学翻译的权威,凡是外文数学书翻译中文的,译者都要登门找老爸过目,还一定要写入前言。
当然,这些还都不是能进八宝山的理由。老爸还是有“革命经历”的。

1949年,老爸去台湾本来顺理成章的事情。兄弟姐妹全去了,我们家怎么就留下?老妈告诉:是北平地下党动员留下的。到美国以后见到伯父,伯父说当初我老爸是相信GC党才留下的。
文革揭露,老爸曾经集体参加国民党。老爸解释说,当时工作在国民党空军,为保住饭碗必须集体加入国民党。老爸对《杜鹃山》的这段台词很有感触:我田大江做苦工是出于无奈,推车挑担为的是养家还债,一天不干全家人饥饿难挨。
但老爸那时候已经为GC党工作了。到底具体做了哪些工作?没问过,他也没说过。老妈也不知道,只知道他那时常来常往的几个朋友后来知道都是北平地下党。其中一个姓黄的朋友1953年,我还在学龄前的时候,随父母从大连(那时父母工作在大连工学院)到北京玩,就住在他家,在西单附近劈柴胡同里面的榆钱胡同。这个朋友1957年划了右派,以后再无来往。
文革以后有来往的当初地下党朋友是个姓朱的,北平解放初期老爸在他手下,工作在北平市公安局。小时候在大连,还记得小朋友传说“你们家你爸爸有一把手枪”,我可从来没见过。
解放前老爸怎么和地下党开始联系的?回忆起来只有两条线索。

老爸自我夸耀的一件事情,是在军调处工作的时候和陈毅打过交道。老爸虽然没留过洋,但英文非常好,高中的时候英文全浙江省会考得过第一。军调处美方登报招聘翻译,老爸去了,通过考试人家就要了。文革时候这事情也是被查的:你一个中国人,怎么能当上美方翻译?
军调处还有一个共方翻译,是老爸的同学,就是王光美。和老爸在辅仁大学数理系。老妈也是辅仁的,和老爸同在数学专业,王光美众所周知是物理专业。
捎带提一句,老爸当时在辅仁外号是“江南才子”。但即便如此,在数学专业老爸也只能考第二,第一么,就是我老妈,总压着老爸。王光美出身富家,当红的校花,学习上也不是特别突出。文革调查老妈,就是曾经受王邀请吃过一次饭。其实是王误会了,以为老妈是数学家熊庆来(云南大学校长)的女儿,因为也姓熊。
扯远了﹗据老爸说,一次一位美国将军在大厅里遇到陈毅,向陈毅表白了一番,大意是:我们都是军人,战场上会是敌人,在这里我们是朋友。旁边美国来的白人翻译给翻了个乱七八糟。陈毅也是“勤工俭学”出过国的人,英文不是一点儿不懂。美国将军看对方表情不对,正好我老爸在旁边,挂着翻译的服务牌,就指了指我老爸。老爸当然翻译得非常准确,非常圆满。陈毅很高兴,时候还送老爸一条毛毯为礼物。
陈毅什么时候出席军调处?没有查到,但当时国共主要的摩擦在山东,就是陈毅在那里。
这是一种可能,可能是和陈毅有来往以后才联系到了北平地下党。
还有另外一种可能。

老妈亲姐妹只有两个人。后来的小舅是我外公抱养的儿子。老妈的姐姐,我们叫她大姨。
大姨也是个有故事的人,她和姨父的姻缘十分有趣。姨父是河北玉田人,姨父的父亲和我外公是至交,两人的老婆怀孕的时候,就曾经“指腹为婚”。都民国好几年了,封建那套不时兴了。所以“指腹为婚”最终也没能定下来,基本上等于作废,只是一个玩笑。孩子还没生出来,谁知道是不是一男一女?可是后来还真是一男一女。小时候在一起玩耍,大了以后离开多年,成年以后姨父也在辅仁上大学,他们又遇到一起,还就真的成了。两口子一辈子感情特别好,真是天生的姻缘﹗
又扯远了。姨父有个哥哥,上大学学的是采矿,工作在开滦矿物局,他也是个地下党。所以另一个线索,可能是他介绍我老爸和北平地下党联系上的。
姨父的哥哥在解放前不久,被组织上派到阳泉矿物局工作,那时候山西已经是解放区,急需自己的干部。去了阳泉以后曾经写信邀请老爸和老妈也去解放区工作,但据老爸说,老妈不愿意去。
姨父的哥哥后来是阳泉矿物局总工,党委委员。文革一来,不但是“走资派”、“反动学术权威”,还是“美蒋特务”。造反派整他:你到解放区的同时,你弟弟去了台湾,这是巧合吗?你是怎么潜伏下来的、
老爷子身体完全垮了,文革后虽然全部平反,也再也没有工作能力,七十年代末就去世了。好在1974年我姨父从海外回来,弟兄俩还是见了很多次面。我从北京返回插队的夏县,也被邀阳泉下车,到他家里短暂做客。也曾经有意向介绍他的女儿给我做对象。两个女儿年龄比较合适,大一些的那个直接拒绝了,小一些的是离开时送我去火车站的。没有人和我明说,所以我也没打她们的主意。其实那本来是个好时机,因为和那个“鹤顶红”姑娘刚刚彻底了断。两个姑娘当时都年轻漂亮。大一些的那个是老四,小一些的不记得是老几。
老四为什么直接拒绝?因为她当时也在插队,也没见过我的面,一提就回答说:我就是插队的,怎么还给我介绍个插队的?这话是老四后来告诉我的,确实给她提过我。因为老四是回乡插队的,就在河北玉田。日后招工到了唐山。唐山大地震幸免,因为是党员,以工代干到了劳资科。我们日后从山西调到唐山,就全是她帮忙办理的。
在唐山和老四一家来往很多,同城工作生活了14年。现在也经常联系。

老爸的“革命史”只知道这些。老妈对此也知之甚少。一方面地下党的事情肯定要保密;另一方面,老妈只是个学霸、书呆子,除了学问上的事情,其他一概不问。
不过,老爸的司局级离休是事实,现在还在革命公墓也是事实,始终没入党还是事实。如果北平晚解放半年,也说不定就吸收加入地下党。
那么老爸当时是否应该去台湾呢?现在想起来也是否定的。因为他毕竟是亲共分子,去了台湾如果被查出和北平地下党有过联系,搞不好还可能掉脑袋。
所以综合起来想,老爸和他的下一代人的遭遇,都是中国两党斗争、两岸分离造成的。我们这一代人全都离开中国到了海外,和别人出国的过程不一样。伯父的孩子早就从台湾到美国留学,伯父在台湾退休以后也到洛杉矶定居养老。1981年来北京探望我老爸,老爸就跟着他途径香港到了洛杉矶。老爸也是探亲的签证在美国非法打工,凭着自身的能力取得了绿卡,后又入籍,然后给子女申请移民。排队若干年以后,在伯父的子女们的经济担保下,陆续来到美国。
在国内无论农村还是工厂,年年先进,岁岁红花,但我一再拒绝入党。唐山的领导甚至介绍一个民主党派和我联系。意在要我有个政治头衔,好给我安排个科长干干。我始终是不识抬举:聋子我都不当,还当聋子耳朵?
出国,开始以为是天方夜谭,根本没当回正经事。后来正式通知来了,美国的堂弟妹也积极给做经济担保。吃了他们一辈子挂落,还是沾他们一回光吧﹗也为刚上大学的儿子多谋求一条活路。就这样,来美国混日子,已经21年了。

嚴格地說,應該簡稱為“軍調部”,但很多很多電視劇中一般都說軍調處(chu4),是對歷史的誤會。其全稱是“軍事調處執行部”,“調處(tiao2 chu3,不是chu4)” 是個動名詞。軍調部由美國人牽頭,國共兩黨都派員參加,試圖避免東北與華北地區的國共軍事衝突,并試圖阻止發生國共內戰。

這些歷史是要好好地說一下,很多事情,給整得不清不白的。長話短說,我家老爸是黃埔13期的,畢業後直接投入抗戰,在李宗仁,傅鹽梅麾下,駐鄂東和豫南。老爸從戎期間,就是跟日本人對抗,從來沒有和老共摩擦過。抗戰勝利,李宗仁的雜牌軍嘛,就給撤了編制。尉官以下回鄉種地,我家老爸在抗戰時是校官(中校),轉業在大通公司,組建後來的長江航運。

我爸這樣於原本於國黨共黨都無害的人,是在入黃埔時集體造冊加入的國民黨。1948年加入了李濟深的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(民革),雖已不是軍人,但對和平解放武漢是有功勞的,長江上船隻一艄沒少,交給了共產黨,自以為功勞大大的,在49年後也還保留了一個處級。

文革以後,莫名其妙地被歸類為“歷史反革命”。老爸老媽的待遇不用多說了,我們五個子女也跟著吃瓜落兒。

1977年我回城上了大學,應該是是上大學回城。到派出所報案,希望跟我家老爸平反。人家查都不用查,檔案一翻,說:政府的司法部門,從來沒有給你爸戴過“歷史反革命”的帽子,文革時群眾運動,群眾沒弄清楚,抓著人就開批鬥會,我們都挨過鬥,誰給我們平反啊。。。

你看,這官腔打的!你能說什麼。我家老爸提著腦袋,槍林彈雨,我們除了倒霉還是倒霉。都是過去的事了,只能一笑了之。

話說回頭。老爸在1948年加入李濟深民革(因為表示堅決反內戰被拉入的),如果到台灣去,肯定也沒有好果子吃。比起來,還是老共在政治上比老蔣相對說來稍微寬容一點點。

忆往事,用上那句话:都有一笔血泪账。

到如今這年齡了,你我都還算混得可以的,至少不用為了生活發愁,孩子也沒有太多事讓我們操心,就這樣吧,知足常樂!